述古・漱古——恣古而新的創造性「開卷」
文/藝評人 沈伯丞
前言
「古」作為一個時間名詞總是只向遙遠不可復在的過往,而所謂的「歷史」恰恰是某種對於「古」的絮語與書寫。時間本質之外「古」還包含著某種深刻地美學精神的超越性。詩詞中的「…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讓東坡游赤壁的感懷從自然環境壯美昇華為喟嘆歷史滄桑的崇高;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讓關外的蒼茫從空間的遼闊尺度延伸至時間的悠長。「古」不僅包含著時間的深遠,更蘊藏著情感上的幽遠,從而「古」成為了東亞審美鑒賞乃至於藝術創作中,本質性的存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鑑識收藏購求閱玩》:「夫識書人多識畫,自古蓄聚寶玩之家,固亦多矣……」鮮明地勾勒出東方藝術鑑賞中「古」的重要性,晚明的紈袴雅士張岱:「…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如此自況的墓誌銘;而同為晚明雅士的髙濂亦在其《遵生八牋》的〈燕閑清賞箋〉中留下了:「…余嗜閑,雅好古,稽古之學,唐虞之訓;好古敏求…好之,稽之,敏以求之,若曲阜之舄,歧陽之鼓,藏劍淪鼎,兌戈和弓…遍考鐘鼎卣彝,書畫法帖,窯玉古玩,文房器具,纖細究心。更校古今鑒藻…焚香鼓琴,栽花種竹…几列琴書,帖拓松窗之下,圖展蘭室之中,帘櫳香靄,欄檻花研,雖咽水餐雲,亦足以忘飢永日,冰玉吾齋,一洗人間氛垢矣。清心樂志,孰過於此?…」,乃至於李漁的《閑情偶寄》;文震亨的《長物志》都可以發現「崇古」作爲鑑賞與藝術創作的重要美學意趣。
而或許唯有從「古」這個既包含著「時間性」也蘊含著「美學性」的概念上,回望劉欣那專注投入於描繪、勾勒各種面向、主題的「古」,我們才能更進一步地去品味、鑑賞其蘊含於「古」這個概念中的藝術實踐以及其創作中的當代性。
從具雙重性質(時間與審美)抽象性概念的「古」,來探討劉欣其藝術實踐的核心,或許可以三個動詞單字作為軸線,藉以架構出對於藝術家作品認識的立體視野。文章將以「述」、「漱」以及「恣」來勾勒藝術家其藝術實踐與美學思考的可能深度與面向。「述古」作為第一道軸線展延出劉欣其古物學研究的投入與理解,「漱古」則樹立起藝術家在藝術實踐中對於古物學的淬煉與吸收,而「恣古」則描繪出劉欣在創作中的自由與開創性。恰是在「述古」、「漱古」以及「恣古」的延展線上,讓我們看見了藝術家的「開卷」系列的創造性與當代性。
一、述古—文物的研究與鑑賞
述,循也。—《說文》根據《說文》的解釋,「述」本意為遵循。
也因此,《論語·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以及《漢書·藝文志》:「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中「述」皆包含著繼續別人的事業或闡述他人的學說的意思。而《禮記·樂記》中「識禮樂之文者能述。」則更進一步地說明了「述」不僅內蘊著繼承與遵循的本質,更包含著其乃是通過對於規則與審美的深刻認識與理解,方能繼承與遵循的述說,從當代的角度來認識古典中「述」所意味的遵循,其事實上包含著通過對於對象的仔細「研究」,從而理解、繼承、述說其內在意義的過程。
要言之,「述古」存在著針對文物的深刻研究與鑑賞,從這個角度上回望劉欣的美學生涯,那麼可以說,藝術家的生命中「述古」佔據了生活很大的一部分。一如眾所週知的是藝術家本人即是《藏品》這本⼀年出版⼀期的雜誌的靈魂人物,而其中的主題包含了…《古琴專輯》、《⽯上清風》、《⽵海文苑》、《書海泛⾈》、《書齋索隱》…等等內容,也因此,研究與鑑賞古典美學一直是劉欣其生命的重要面向。沿著「述古」回望藝術家的藝術實踐,那麼可以說其「青銅器」系列最精細地體現出藝術家對於「古」在物質器物上的細緻鑽研與深刻體會,相同地「賞石」系列中,亦可以見到藝術家對於典籍中的各種奇石的認識與描繪。乃至於「古籍」系列的創作,都可以見到藝術家那絕對專注、細膩、投入的「述古」姿態。
在這些系列作品中,品味的體會與知識的研究,共構了劉欣作品的重要骨架。那是包含著對於描繪對象的鑑賞與理解狀態的勾勒與表現。《禮記·樂記》在「識禮樂之文者能述。」的前一句是「蓋知禮樂之情者能作」意為只有深刻了解禮樂含意的人才能創作新的禮樂,而劉欣的「青銅器」、「賞石」乃至於「古籍」系列,恰恰鮮明地映射了「知禮樂之情者能作」的真實意義。藝術家的每一個階段及系列,皆印刻著其對於古典文物、典籍乃至於美學鑑賞活動的深刻體會與研究,而恰恰是這深刻地研究構成了藝術家創作的核心與根源。
「述古」給予了藝術家一個深刻且扎實的藝術實踐礎石,那奠基於深厚、廣博的古典美學傳統上的知識與思想,「述古」包含著藝術家的美學意識根源以及藝術實踐的認識論基礎。
二、「漱古」—傳統的滌蕩與淬飲
潄:滌蕩、沖刷、淬飲;漱腴(汲取精華);漱墨(汲墨)
如果說「述古」奠定了劉欣其創作著中的「古」的美學核心與藝術實踐意識,那麼還必須說的是,其藝術實踐中如何運用「古」的技術,一如。《禮記·樂記》:「蓋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能真正體會與理解「古」的內蘊方能進行有意義的創作,而劉欣對於「古」這個美學概念的運用中,「漱」或許是最能提顯其創造性姿態的巧思。「漱」一方面指向了滌蕩、沖刷,另一方面也指向了淬飲;汲取精華。更有甚者,「漱」本身即具備了描寫文人雅士的精神性歸向與隱居生活的意義,一如曹操〈秋胡行〉:「道深有可得,名山歷觀。遨遊八極,枕石漱流。」。
從滌蕩、淬飲乃至於雅士生活的枕石漱流上來思考「漱古」,那麼可以說藝術家其「古琴」系列,最是充滿著對於古典與傳統的滌蕩與淬飲,更蘊藏著藝術家其真實的生活面向於其中。一方面,劉欣有意識地以古琴琴譜作為其創作的材料,有意識地將「書法」這個傳統上著重於個體書式的藝術表現形式,轉向至以減字譜與工尺譜此一獨特的書象構成模式,重新探索「書法」的表現性可能,另一方面作品中更將古琴琴譜的字譜重新佈局成傳統水墨中的山水、怪石,藉以回琴譜中諸如:《高山》、《流水》《山居吟》乃至於《瀟湘水雲》、《幽蘭》等等猶如傳統山水、花鳥水墨般的琴譜主題,在兩種「古」審美意識間進行藝術實踐的辯證。更有甚者,通過「琴譜」系列藝術家也揭露了其古代雅士般的生活日常。「枕石漱流」在藝術家有意識的「漱古」巧思中,有了全新的意義:滌蕩並淬飲傳統的審美意識與傳統。
三、「恣古」—當代的姿態與馳騁
恣,縱也。—《說文》,《莊子·大宗師》:「遙蕩恣雎。」 ;李白《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人生老大須恣意,看君解作一身事。」
從某個面向上看,「當代」對於東亞以崇「古」為基礎的藝術實踐與審美思維,一直是某種難以跨越的鴻溝,亦或者說「當代」與「崇古」具有一定程度的對立性,然而,或許這鴻溝與對立僅僅是惑於視覺表象的迷思。「崇古」的審美意識與藝術實踐,事實上存在著當代性的可能。而「恣古」或可作為熔冶「當代」意識與「崇古」美學二者的最佳姿態。1969年,傳奇的策展人哈洛德・史澤曼((Harald Szeemann))所策劃的展覽:《當態度變為形式的時候:作品-觀念-過程-情景-信息》(When Attitudes Become Form:Works-Concepts-Processes-Situations-Information),給出了對於瞄定當代藝術十分重要的性質定義:態度。
要言之當代藝術的「形式」不是來自預先形成的圖像觀點,而是來自藝術過程自身的體驗。這一過程賦予了創作者其材料的選擇和作品的形式表現構成了一種體現藝術家的姿態。這種姿態可以是私人的、親密的,或是公開的和廣闊的,它是「書寫和風格」。因此,這種藝術的意義即在於藝術家致力於由「形式」向「藝術本質和藝術家」退讓的過程。
從「態度」、「自身體驗的過程」乃至於向「藝術本質過渡」來看作品體現了「藝術家的姿態」回望劉欣的創作,那麼可以說藝術家其作品始終蘊含著明確地「自身體驗」(述古)以及「藝術本質」(漱古)的特質,值得注意的是「開卷」系列真正的將內蘊於劉欣內在的「藝術家的姿態」映射出來,「恣古」即是劉欣的藝術姿態,亦即藝術家自在地放縱與馳騁於「古」此一抽象概念背後的浩瀚穹蒼中,並且自在地變形、轉化、融合,於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讓時間長河流淌出書頁之外,伴隨煙雲共游物外,於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成為了寒煙渺渺的平遠山水,於是《文選》上都是風流人物,《文心雕龍》多了攝影框景,「書」成為了畫題也成為了畫框,「古」成為了藝術家劉欣馳騁玩心的概念場域。
恰是在《開卷》中,劉欣將內在最為本質的藝術意識映射出來,「恣古」讓劉欣的「古」更鮮明地昭示這是21世紀對於悠遠歷史的孺慕、體會、思辨乃至於馳騁玩心的藝術家,對於傳統「崇古」審美藝術最當代的致敬姿態。
「述古」、「漱古」以及「恣古」構成了劉欣其藝術實踐與美學意識的立體空間,傳統、新知與姿態,讓藝術家的作品展現出當代全新的「崇古」美學意識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