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自己創作的材料與靈感|「砌因述殊」展覽專文|文:陳泓易
我是我自己創作的材料與靈感
非同一性
有一個關於藝術的命題是如此提問的:
藝術是屬於社會的還是超越社會的!?
社會學家提出了彷彿哲學家的命題,而提問者本身的回答卻更彷彿是詩人。他回答說藝術同時是屬於社會的又是超越社會的,因為藝術不可以用一般的理性邏輯來理解,藝術運作的是某種非同一性邏輯。
這個說法頗適合來看待藝術家林鴻文的創作態度與實踐策略,或者說其藝術實踐的道理。林鴻文真的做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心遠地自偏。感覺彷彿他是一個超越社會世俗的創作者;然而他又是非常介入社會的一個藝術工作者。
總是非常羨慕以南藝大為核心,圍繞其間而構築工作室與居所的那一群藝術家們。而他們之間也頻繁雞犬相聞彼此往來,有一種遠離塵囂的逍遙,卻又有一種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的坦蕩與自在。林鴻文自己在大內山區買了一塊地,蓋了他的棲居之地,他在那裡生活、創作、勞動,也將部分作品放在院子裡,就像一個博物館一樣,基本上過著一種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
然而他卻總有邀約不斷的策展與個展,積極與社會相互往來。而這樣的態度也顯現在他的作品之中,他總是無視潮流卻又在潮流之中。
線條的視角
林鴻文是一位老師,他的教學很特殊,他讓學生創作,而解釋學生作品的時候,他特別喜歡以線條來了解學生。線條一直是藝術最純粹與質樸的一種存在方式。在1855年的世界博覽會在巴黎舉行,當時拿破崙三世作為法國皇帝,要求在巴黎辦的萬國博覽會也要有藝術的展覽,這某種程度成為之後各種藝術博覽會、雙年展的濫觴,同時也是獨立藝評的某種發源。當年年輕的藝評人波特萊爾(C.Baudelaire)寫了一篇關鍵的評論,就是以線條與色彩來辯證畫面的結構與訊息呈現,而這個評論邏輯也成為後來藝術史學者沃夫林所建立的風格分析(linear/painterly)的雛型。而線條也可以在林鴻文的系列作品中被閱讀出來。
線條的意義在於使畫面明晰,是一種理性動機,我們可以從普桑、維拉斯奎茲、安格爾或畢卡索的畫面解讀出痕跡。也可以在林鴻文的立體雕塑作品中閱讀出來這樣的動機與訊息,
也存在他繪畫的抽象作品文本之中。
你幾乎無法辨識他畫的抽象是屬於何種流派,因為這從不是他想要思考的問題。就如同他是學院科班出身的藝術家,然而對他而言,如何正確的學習藝術從來不是他最優先關心與在乎的學習。
藝術家說他的創作都是從生活而來,也從他的生命而來!因而他的作品,不論是平面或是立體、抽象或者造型,倘若你想要以學習而得的知識文本去閱讀這些作品,你總是會感到挫折,產生歸類困難與閱讀障礙,其中緣由來自於林鴻文的學習歷程與創作態度。
詩意的棲居與生活的創作
就讀國立藝專時期,林鴻文將最大量的時間浸淫在圖書館裡,先從百科全書開始閱讀,他幾乎讀遍所有的知識,卻對於系上同學汲汲營營的技術鑽研相對冷淡,儘管他有非常紮實的技術基本功夫,他卻從不彰顯或者賣弄,在作品的技術表現上經常看起來彷彿樸實無華,卻是已經將技術的基本功內化而運用自如,甚至表現的若有似無的情境。
因此我們並不需要「閱讀」,或者說不需要「鑑賞」林鴻文的作品。林鴻文的作品是一種存在狀態,而不是一種言說狀態,或者說,是一種以存在作為言說的狀態。它不僅是作品自身在起作用,我們甚至需要把一些已有的東西或知識拋棄,以便進入林鴻文作品向我們敞開的世界。這些作品總是能夠把人們推到我們與藝術家共享的某種時空之中,某種互為主體、共同存在的時空之中。我們在作品中彷彿與藝術家共同創作、共同存有了。
在那裏你會發現疊韻循環的生命時間,童年時期林鴻文住在仁德附近,鄰接著當時駐台美軍的,被當地人稱為「13甲美軍機場」的地方。機場周邊就是小孩子的樂園,對他而言也是開啟向世界的一扇窗戶,而附近另一個重要基地就是仁德糖廠的衛生所。回憶如逝水總是復返,他記得當時衛生所丟棄的垃圾,一些藥品包裝、針頭、注射管等廢棄物對他來說都是日常生活難得獲取的寶貝;而沿著二仁溪總有排泄丟棄的戴奧辛,電路板與丟棄的木箱,這些東西對藝術家而言無一不是現代性物質世界基礎與現代性認識論的啟蒙,如今回想起來卻也都是無比珍貴。而這些材料與記憶,也都是他的生命,他永恆回歸的記憶,也變成是他的創作源頭。這些如今看來理應是廢棄物的材料,卻是藝術家現代性知識的具體物質性基礎,他以一種「惡之華」的態度珍視這些記憶,再將其雜揉混和於日後持續驗證的閱讀文本,內化於其自身當中作為他藝術創作的材料,而不是去追求某種藝術史或者流派風格,誠如前現代的散文思想家蒙田(Michel de Montagne)所說的:「我就是我自己書寫的材料。」
(je suis moi-meme la matière de mon livre.)
藝術家的生命,生活即是藝術家創作的材料。當藝術家詩意的棲居、詩意的生活,如此的材料與如是的創作便能產生感動。
林鴻文說:生命非常沉重,所以藝術需要能夠輕盈!
空間的創作者
我們因而發現這幾年的作品,儘管經常是以鋼鐵作為材料,卻總感受到某種輕盈自若的詩意。除了線性的動機,林鴻文的另一個特質是極為敏銳的空間感。他是一個建築師,不論是立體空間的作品或者平面繪畫的作品,他總是能建構某種棲居式的空間向度。
我們看作品,進入作品,彷彿進入藝術家在世界棲居的面寬與縱深,在此空間之中流動的時間層疊,比如像遠眺清晨氣息,乘著清晨的微風領悟風的本質;在池塘中隱微的昆蟲與精靈,從院子裡雜草上的縫隙隱約透入的光線中見到的真理,或者清醒在汙濁的晨霧之中,隨處有被他者化的主體,隨處有模糊的感受與知覺,在虛空中開顯風的線條與其經行的法則。
生命的材料或許沉重,然而在藝術家手中卻又因而無比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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