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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uary 19, 2025

來自生活凝煉的「泣露千般草」——試讀周渝的筆墨書寫|文:張芳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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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走進正在開幕的異雲書屋新址,迅速映入眼簾的是周渝先生所寫的《林下》,瞬時被《林下》簡單而淡淡輕輕的兩個字打到。在此之前從未觀賞過周渝的書法,故對於自己被陌生且不常觀賞的筆墨書寫所吸引與感動感到非常好奇而想進一步探究。

 

探討周渝的筆墨書寫予以回應並非易事。近年已有數位功底深厚的文化與藝術界前輩為文論述過周渝的書寫,如夏可君教授與何乏筆老師、書法學者林俊臣教授與張國治教授等。夏可君教授在「泣露千般草」的專輯內的專文文筆感人具有詩性與啟發性,與展覽形成令人驚艷的相互應和,對書寫藝術相關文章而言可遇不可求。

 

本文是觀展之後的回應,一篇「試讀」。

 

泣露千般草

「泣露千般草」——周渝先生此次個展自己所訂的展覽名稱,是截取自唐寒山子的一首詩。(註1)而在「泣露千般草」展覽專輯專文裡,夏可君教授便以「一切皆草」起文。如此一個強勁又輕盈的開頭,竟與筆者一進展間看到《林下》一作的「感覺」相應。是的,一切皆草,一切也從草。草既暗示生命自帶的強韌生命力之「春風吹又生」,也象徵可逆風予以彎曲卻能不被損折的堅毅存在。草是微小的,在眾多植物中顯得相對弱勢,卻又是能從縫隙迸出鑽出的物種。從意義上,「泣露千般草」具有天道本身平等對待世間萬物(雨露均霑)的寓意;以「泣」寫雨與水,既暗示天道慈悲的一面,也不由得令人聯想常被提及的老子道德經上的: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枯筆與淡墨的凝煉

根據周渝,其筆墨書寫並不特別臨帖(註2),與書法的傳統訓練具有明顯的區別。但凡人書寫(無論軟硬筆),無論是否臨帖,長期實踐都會養成自己的風格與審美的偏好與表現。周渝也是如此。觀察他的「養成」並非單純紙筆訓練,而是源自生活的總體歷練。本文嘗試以觀者的角度試讀在當代生活環境下發展的周渝筆墨書寫。

 

周渝以極具個人意識的舖陳,將傳統書法作為養分,在審美與表現上顯示出明顯的定見。周渝常使枯筆與相對較淡的墨色,並將之引為個人的創作語彙。如果濃墨意味著富饒、豐厚與正式,淡墨便較傾向樸拙、輕淡與簡約。淡墨與枯筆的巧妙結合,形成周渝筆墨書寫的部分審美與內涵傾向上的定擇。枯筆在行、草——特別是快速運筆時——較易形成,但在表現(的拿捏)上卻是較難適度掌握與駕馭,使用過當較易形成炫技而具裝飾性。在周渝的書寫,枯筆形成的飛白效果似乎成為一種語彙並隱含意義。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他頻繁運用枯筆而使之達到某種層次而幾乎成為他的書寫印記(可能也與他通常下筆快速有關),此種密切與密集使用某種創作技法的方式是現當代的創作意識。筆墨書寫者必須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做取捨與拿捏,傳統——既不能照單全收,卻也不想與不能全數偏離(何況他是具有使命感的新文人)。就周渝而言,真正書寫下筆訴諸創作的是當下直觀,是他所謂「虛空下筆自然書寫」。雖然每次書寫都可能心境或心態先歸零,以進行所謂直覺創作。但是創作者長期所累積的意識形態與涵養仍會在瞬時與作者合而為一,成為創作的背後支撐。故所謂創作直覺,也並非空空如也,毫無參照。那個空,可說是注滿的空。直覺創作也可說是書寫時的所有人事時地元素的瞬時同時爆發。從其揮毫書寫的影片觀察,他在書寫時的凝神秉氣、一揮而就也具有劇場表演性。

 

回到象形與形象

書法在千年文化藝術傳承累積下已發展出龐大的,系統化且嚴格密實的書寫方「法」,現今有許多書法家仍秉持傳統的書寫法則,並以之為書法不可動搖之圭臬。但是,也有許多創作者為尋求當代筆墨的新意以回應當代,策略性地與傳統保持距離。筆者觀察到周渝常以繪畫、圖畫與意象的方式分析自己的書寫創作,並常將字與人的形象連結,例如《一笑》的笑像一個人眉眼笑開的樣子。《悲喜》的「悲」透過飛白效果顯示出淚流滿面的意象,「喜」則帶著明快慧詰的幽默。閱讀另一幅《虛空》,快速「畫出」的虛空兩字既看不出傳統的字形,且兩個字均以枯筆破筆為之,具有書與畫雙效。枯筆破筆對周渝而言並非偶一為之,而是頻繁運用,意義內涵在各異的作品裡有不同的表現與想像的可能。枯筆在《虛空》裡讓線條的一線化為多線,線與線之間彷彿有風穿過,提供觀者想像的空間。這樣的表現換成另一位書寫者可能棄之,但卻是周渝所寫所擇,是他的表現方式。這是筆墨書寫現代性展現的方式之一。周渝的筆墨企圖回到甲骨象形其實也可以說是他所謂回到「初心」的策略,讓字與「自然」形靠得更近,更有「人」味。他的類飛白體的枯筆書寫並不取巧,而是以質樸的直心為之,飛白效果的恰到好處便是有賴書寫者的自我修練,才能避免浮誇與過度裝飾。

 

《肉身成道 道成肉身》彷彿一齣身體舞蹈,更貼切地說,是周渝跳的筆墨之舞在紙上留下紀錄,舞姿栩栩如生、歷歷在目。筆者甚至認為可能是創作者想著舞式以筆墨編舞,如此,這樣的筆墨書寫便可能與舞譜有種曖昧的連結。台灣的舞團常邀請書法家駐點或與舞者對話提供舞蹈編舞的靈感、刺激與啟發,在周渝的情形卻可能是倒轉的。周渝數次提到他的書寫與舞蹈的關係,將其連結至古老的「巫」舞。周渝的筆墨書寫也具有畫的成分,觀察他多幅作品,周渝的筆墨創作具有書寫與「畫字」雙重特質,有些作品更趨近線描畫——例如《滿月》、《圓滿》、《明月松間照》,且回到象形形態。

 

在現當代藝術發展的過程中,有一種創新是將形式持續開發與應用至一個不可忽視的(數)量,意義便產生了。書法的現當代化也有可能挪用此策略。在書法的法度規則與理論系統,以及歷史上傑出書法家的案例裡,關於筆法墨法會有過與不及的論點:例如過度運用枯筆而不符合傳統美學者,以「丑書」稱之。但在當代,筆墨書寫的情況較為複雜,創作表現所關切的重點與書法傳統不盡重疊。以周渝而言,筆者認為他嘗試結合枯筆破筆與淡墨、褐色楮皮紙等,有意識地營造個人(創作)語彙與審美。(雖然筆者主要是從一次個展的參展作品與之前的作品集觀察)而且,其書寫風格的建立其實與他前半生的其他跨域經歷似有隱隱的關聯,逐漸匯聚形成一個創作整體。而此其間所產生的書寫審美根基可能兼具了傳統書法審美與當代生活影響的綜合。他所寫的《悲喜》即是此種融合不同時代審美的作品的例子之一。

 

整體的創作‧創作的整體

周渝具有三個顯著身份:紫藤廬主人、茶人與新文人筆墨書寫人。此處的「文人」稱謂似是學者的共識,因為他非古人故曰新文人。而他的「跨領域」經歷與其筆墨書寫之間具有值得思索之連結。台灣紫藤廬的創立與經營是他的根(與家);數十年如一日對茶葉的專研是他的嗜好、涵養與舒緩生活的方式,而透過筆墨的書寫則是他總合經驗與經歷的創作出口。藝術家的創作常被論及所謂藝術的純粹性,如果此純粹性只涉及藝術家的專業訓練,可能對有些優秀藝術家而言是失準與偏頗的。實際上,藝術創作並非單向技法訓練,需要生活的總體淬煉與提煉,並歷經不可見的(對作者而言糾結與繁複)創作歷程,而後透過所擇選之媒介,作為創作出口,去蕪存菁後方成就呈現於觀者面前的所謂具精準度的「純粹性」。當代生活日新月異,與百年千年前的日常差異大到令人們難以想像,作為生活反映的藝術也自然會有相對應的發展。時空與地域的更迭差異對藝術的發展都會造成刺激影響,激發創新。在地域上,何乏筆認為東西藝術文化需要融合互相激發而後有新意,筆者十分贊同。(註3)台灣的當代生活從多層面來看是東西融合的。而有一種融合便是透過生活的多重歷練而成形,周渝的筆墨書寫便是融合了生活的總體經驗下的視覺呈現。

 

周渝的書寫以一個較輕的方式深入,視覺上也傾向輕盈。但這個輕是知其生命之重所反轉出來的輕,不由得讓人想起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的輕與重:因為生命之重,唯有輕置。小說裡的輕與重以相對的寓意交差出現;中國道家則強調無為而治,主張「輕」靈無為的境界。《道德經》中提到「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闡發物極必反、對立轉化的道理,強調了「見微知著」、「柔弱勝強」的道家思想,此處的「輕」的寓意與周渝古今之間遙遙相對。周渝的筆墨書寫創作乃在「寫心」,何乏筆提出莊子「游心於淡」與他相應(註4),在當下世俗傾向華麗濃豔與厚重強勢的時代,淡墨具有淡然、淡漠的姿態,輕聲低迴,「淡」然無畏,既體現在審美追求上也體現在技法形跡上。淡、輕與草的意象之間形成一個有意思的意義鏈與隱喻。

 

從周渝先生的家庭、經歷與心理狀況體會到,他的人生前半場可謂激越而「沉重」,而此凝重與憂國憂民的心境透過書寫創作有了移轉與舒緩,轉換而成具療癒性的書寫展演。沒有生活的淬煉,便無法成就凝煉的書寫創作,他書寫裡呈現的「輕」,乃是歷了生命厚重基底之後的輕。然而,雖曰輕,筆法骨幹仍有神有力,中國書法與鑑賞所需的,需經歷時空淬煉的技法與文化涵養,並無可減省打折的空間。周渝曾長期是紫藤廬主人、茶人與收藏家,即便現在,與朋友泡茶品茶仍是生活中的重點之一。而在身為紫藤廬主人時期,周渝便已開始寫字(據他回顧早期寫紫藤廬的茶譜是他比較有意識以筆墨書寫之始),筆墨書寫自那個時起逐漸由原本生活上的工具性運用轉變成為表現的媒介。

 

書寫成為與人連結的深情投注

對於周渝,人與人的互動對其書寫的角色是重要的:不論是作為紫藤廬主人或泡茶品茶的茶人,以及在工作室「神遇」朋友的筆墨書寫人,周渝並非是閉門造車的隱士型創作者,而是常有與之一起互相激發想法的他者,有時是聊天的朋友,有時是上門求字的友人們。雖然求字請託是書法家們很熟悉的,是從古到今書法發展的必然生態,周渝也不例外。(註5)所不同的是周渝重視求字請託或與朋友互相激盪的「過程」,甚至在數本專輯中附上各幅作品背後的故事與來龍去脈,這便讓周渝的筆墨書寫的過程中某些不可見的一面呈現出來,開啟不同的內涵與可能的意義,使創作的時空都更立體化,顯示出人與人之間互相激發的結果對創作是重要的互動特質,並具有潛在表演性。此項在傳統書法日常社會功能下的「求字」、「賜字」或「委託寫字」的過程在當代生活中逐漸產生了與傳統不一樣的意義與距離,既古又新,成為周渝書寫的重點過程之一。而書寫作品在此既是物件,也是創作者與人互動的重要媒介。周渝作為紫藤廬主人期間,紫藤廬曾是許多實驗舞蹈與劇場表演、活動之處,周渝也曾成立「耕莘實驗劇場」,對於實驗展演曾具有極大興趣與經驗。這些跨領域的歷練,內化成為他筆墨書寫的總體涵養之一。然而,這些生命經驗確實並無明顯的邊界或證明來具體相互佐證支撐其創作,而是與之成為一個整體。茶人周渝與筆墨創作者周渝是一體兩面,互為主體。而周渝將工作室取名「神遇」即是將工作室期許為人與人、人與物之間剎那間相互心領神會的空間。從莊子「庖丁解牛」的寓言故事而來的「神遇」也有可供理解周渝筆墨書寫的延伸涵義。(註6)

 

周渝對於稍縱即逝的瞬間具有極強的感應,這是他與他的「對象」一起在場共度(也是共渡)的瞬間(主客合一),有時也是靈感來臨的瞬間,充滿爆發力的時刻,此也就是神遇的時刻與精神。這個被「靈」充滿的時刻也便常是周渝所認為的——書法是舞蹈的時刻。周渝曾提到:「對我來說,寫一幅書法,像是進行一場『天人舞蹈』。」

 

整體而言,周渝的筆墨尺規(scale)相對不大,但氣宇不小,屬於一種「人的尺規」,與如今清瘦如竹的身軀巍巍與大自然站在一起,既自信又謙和。筆者想起近年當代藝壇所常探討的「人類世(Anthropocene)」概念,此項因地球近年遭受大自然反噬而使學者專家們重新藉人類世反思萬物與人類關係的概念群,確提醒人們重新反思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但中華幾千年文化所強調天人合一與藝術發展所持續堅持的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一直都是華人文化的精隨。「泣露千般草」在「當下」提出,彷彿一則清新的既古又新的詩集,既療癒又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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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原詩:可笑寒山道 而無車馬蹤 / 聯谿難記曲 疊嶂不知重 / 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松 / 此時迷徑處 形問影何從?載於《寒山詩集》,據聞是唐寒山子所寫。
(註2)藝術家訪談。
中研院影片  2023/12
(註3)《周渝的書寫自在》,展覽專輯(臺北:松蔭藝術,2019)
(註4) 何乏筆,〈從美學修養到游心於淡,試論周渝的書道〉,《周渝:書寫的滄桑與喜悅》,「不待月:周渝書畫展」展覽專輯(臺北:紫藤廬有限公司,2017)
(註5) 關於友人求字,周渝提到:「…即時試圖瞭解對方的願望、願景或背後隱密的思維與存在,從此中抓到信息與靈感,稍作醞釀,迅速揮筆而就。這是一種與求字者在現場與境界中的交流與書寫,是神遇的書寫。」(「泣露千般草」專輯,臺北:異雲書屋,2024)
(註6) 神遇一詞原出自〈莊子.養生主〉中的談藝寓言「庖丁解牛」章,提到庖丁能做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使得解牛不再是血腥畫面,而是人世間最美麗曼妙的音樂和舞蹈:「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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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芳薇  藝術工作者/前臺北市立美術館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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