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裡,種下一道光 —— 寫「蒼翠之明」柯偉國個展|文:林郁晉
時間的流逝與老樹野性而自然的生命狀態,在柯偉國的作品中交織,並於展覽的現實場域中微妙顯現。它短暫徘徊於消逝之前,卻在我們的內心點亮一抹微弱而持久的光芒,喚起對時間的深層意識。
異雲書屋(YI YUN ART)最新展覽「蒼翠之明」 —— 柯偉國個展(以下簡稱「蒼翠之明」),向我們展示了藝術家擺盪在其稱之為「非常態」的夜晚中,如何將他的目光投向對時間線所展開的當下。本文試圖探討柯偉國如何透過創作,勾勒出自然本質之形式。「蒼翠之明」猶如等待晨光熹微,在尚未抵達的未來與當下之間所形成的「過渡」狀態。
然而,究竟是在過渡什麼,又是在等待什麼?

近年來因新生命的加入,柯偉國和太太花費了大量的精神與時間照顧孩子,而孩子老是愛選在那不尋常的寂靜夜晚,格外清醒。柯偉國總在安頓一切並準備入睡時,卻發現清醒的狀態如同傳染般擴散到自己的身體。在這種處在疲憊又無法入眠的半夢半醒之間,他進入了一種特殊的「非常態」之狀態,而這也成為了「蒼翠之明」的起點。突然被喚醒的深夜,使他回想起生命中曾經的「非常態」之時刻 —— 年少做兵時,在更闌人靜的營地,被喚起站哨的夜晚;步入中年後,孩兒熟睡時,自己卻無法再次入眠的現在。這些夜晚,他的時間感與現實的節奏產生錯位,彷若時間的指針倒走,使過去與未來的記憶錯置。
柯偉國的創作始終與「順應自然」的概念緊密相連。

他長年以水墨書寫日常,以寫生的方式描繪老樹,彷彿將自身精神與感官的實踐化為一張張靈魂的碎片。而當這些作品在「蒼翠之明」中依序展開,它們既是對過去的凝視,也是對未來的嚮往。此次展覽中特別呈現的「雨樹」、「造夢園」,以及最新的「森夜之境」系列,構成了一場對生命不同階段的探討與回應。「雨樹」系列,始於 2022 年,為了尋找姿態各異的老樹,柯偉國踏上前往高海拔山林的旅途。在山中,天氣瞬息萬變,濃霧瀰漫,風雨驟至,層層壓覆在古木之上。此刻,自然已不再僅僅是樹木的集合,而是一種無法掌控的流動狀態。他運用水墨獨有的不可逆性,回應山林的無常與瞬變,讓筆觸在偶然與未知之間游移。畫面不只是老樹的外在再現,更在「無可回返」與「當下下筆之篤定」的張力中,將老樹化為象徵——既是時間的見證,也是對自然秩序的凝視與體悟。「造夢園」系列,誕生於 2024 年,是柯偉國獻給女兒的一份珍貴禮物。他曾說:「這是身為初為人父的自己,懷抱著為女兒說故事的心情所開展的創作。我從童年記憶中的故事汲取動植物元素,重新編織成一個專屬於她的夢境,希望這份創作能陪伴她成長,成為她生命中的一份禮物。」來到 2025 年,全新的「森夜之境」系列,成為本次「蒼翠之明」展覽的核心 —— 一場對「非常態」的深刻反思。畫面在猛烈扭曲與意想不到的變形中展開,卻同時揭示那些曾被隱藏或強加的情感,與我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片段交織共鳴。層層筆墨的堆疊、壓染與暈染,喚起自然的力量,令人敬畏的同時,也讓人深感自身的渺小。
在東方思想中,所謂的「順應自然」不僅是一種自我調適,更是一種藉由順應來觸及外在恆常性的方式,最終抵達「空」的境界。
這一概念可從中國哲學中的「道」來理解 —— 道,雖順應萬物的流變,然其本質卻抗拒變化。如同樹木,歷經風雨侵擾後,依舊向陽而生。實體(Being)之所以得以持存,並非因其不變,而是在經歷種種變化與轉折後,仍保有內在的根基。這種對「不變」的體認,源自於對世界的解構性視角——它並非與存在或本質緊密相連,而是在根本上與之斷裂。然而,「道」不僅僅是「道路」的象徵,它本身即是存在與本質的對立面。換言之,「道」雖順應自然,其本質卻始終如一,在變動之中保持恆常。於這無始無終的過程中,「去—創造」與「非—實體」的消極性概念逐步融入,使得實體存在的概念最終轉化為「空」。意即,在此不執著於探尋實體或起源,而是順應萬物的自然法則,著重於識別事物變化的脈絡。在這樣的觀點下,關鍵在於順勢而為,靈活應對變遷,並從其中獲得啟發與益處。
熟悉柯偉國藝術的人,總能在他的畫面中直覺地捕捉到生命的脈動。它們或許向「生活之外」尋找能量,卻始終堅定地回歸於「生活之內」。
若說「蒼翠之明」象徵一種超越個體過去與未來的「生命之外」的凝視,那麼展覽中特別呈現的素描(Sketch)作品,則如同筆跡的遺留,串聯起「試寫」的痕跡與日常——即「生命的內部」 —— 之間的聯繫。這些素描皆以原子筆(Ballpoint pen)為媒材,憑藉其不可逆與偶發性(Occasional)的特質,使每一道線條皆成為無法修正的印記。對柯偉國而言,寫生是否僅止於美學的紀錄?或許,它還能承載另一種可能——讓呼嘯而過的瞬間透過筆觸,在牛皮紙上刻下無法復返的時間感。
這些作品中,情緒飽滿的筆觸驅動線條流動,刻畫出因個人體驗而生的痕跡 —— 搓、刮、破、洞,筆勢的快慢層疊出質感。而當素描的硬筆記錄完成後,柯偉國則透過水墨與毛筆的軟筆特性,將其轉化為最終作品的描繪所在。相比於鉛筆、鋼筆或原子筆等硬質筆芯,毛筆因其柔韌與彈性,展現出無窮變化 —— 可粗可細、可濕可燥、可濃可淡,筆鋒遊走間,萬象生焉。錐形毛筆可謂「萬能萬變」,正如漢朝書法家蔡邕所言:「筆軟則奇怪生焉。」此語道盡毛筆的玄機 —— 那「奇怪」既是變化無窮的姿態,亦是無奇不有的異象,皆源自於毛筆的柔軟,其彎曲有度、收放自如,如流水,如藤蔓,如雲氣升騰,亦如老子所言:「柔弱勝剛強。」因此,在「造夢園」與「森夜之境」兩個系列中,我們得以看見柯偉國運用毛筆的澀筆質地,表現線條力度,進而呈現出一種生命韌性的具象。
這種審美態度不僅塑造了毛筆的靈性,更使其超越單純書寫工具的範疇,成為一種對萬物運行法則的顯現。於是,書寫不再只是書寫,而是一場與時間、空間共鳴的對話。從這個角度來看,柯偉國的創作不僅關乎媒材的選擇,亦是情感的載體,承載著紀錄與檔案性的意義,展現出創作中更私密、內在的層次,使藝術家的形象不再是一個抽象的符號,成為一個立體且可觸及的存在。然而,這些圖像彷彿也是他步向「自然」時所勾勒出的「生命風景」 —— 既是精神的實踐,更是對生命本質的探問。他長年以日常寫生老樹,將一筆筆筆觸淬煉為「靈魂碎片」。當作品於展覽現場依時間軸展開時,它們既如億萬年前流傳下來的生命記憶,也像是未來某日被發掘的當下騷動。在這之中,便使我們能窺見柯偉國如何在創作中堅信「順應自然」的核心精神 —— 那便是持續望見心之所向,並於其中探尋生命的力量。
本次展覽以時間與記憶為核心,鋪陳出一場關於存在與想像的對話。正如柯偉國所言:「有時記憶與想像中的樹,遠比現實中的樹更為真實。」他始終擁抱這樣的創作方式 —— 透過繪畫作為媒介,使盤根錯節的記憶與想像交錯融合,超越自身,以經驗的總和凝結出那些象徵性的老樹,最終化為一種「自我創造與自我破壞的過程」。他曾說:「當畫出的樹已經不是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樹。」於是,那些老樹得以現形。這些創作行為的本質,不僅是他以藝術實踐當下生活的方式,更映照出他如何向自然學習,並在其中窺探時間流轉中的恆常本質。那些存在百年的老樹,因柯偉國的凝視,而得以悄然再現。在那些貌似遭受外力干擾、被人為改變的狀態中,它們仍以自身的方式回歸自然,證明了時間如何塑造存在,也如何讓存在超越其原初之形態。
最後,或許你早就察覺到了,若我們以「順應自然」的視角重新審視「非常態」,會發現它從未真正存在。
當偏離既定秩序的摩擦乍現於生命之中時,「非常態」的想像便油然而生。然而,這些「非常」一旦置於時間的長河中,往往會被攤平、收束,最終化為「平常」。正是這些「非常」因其異於尋常,使我們駐足凝視,觸發思索 —— 為何此刻的自己特別有所感?這份感知,又將如何形塑我們對未來的期許與想像?而面向未來本身,就是一種美。因為未來尚未抵達,我們幾乎無法掩飾對它的嚮往,甚至不斷試圖「回憶」起它 —— 那些未曾相見的時光,無論是來得太早,還是抵達太遲,皆以嚮往的形態,在我們身側悄然生息。而這份嚮往所蘊藏的生命力,恰恰成為了記憶的源泉。
「蒼翠之明」是那深夜裡的頓點,使過渡「非常態」的夜晚,格外悠長,
亦是在濃墨綠夜中,種下的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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