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物無白丁,樂境在此間|文:張禮豪
「觀物者,所以玩心於其物之意也,是故於草木觀生,於魚觀自得,於雲觀閒,於山觀靜,於水觀無息。」──《草木子》
真正的詩人、畫家,以及擁有品味、懂得生活者,在面對不同的人、時、地、物、事等狀態下,都能以其好奇賞愛之心,從中隨手挖掘出可成詩入畫的元素,並且樂在其中之餘也希望與同好共享……也是如此,縱然留下的滿紙煙雲或許略帶筆墨遊戲之趣,卻也是真實性情的最佳見證。
此次「無白丁──台灣名家書畫展」匯集了卜茲、江兆申、于彭、陳其寬、臺靜農、鄭善禧、歐豪年、傅申、林隆達等人作品,在他們的筆墨點染與冩繪諸多事物當中,流露出各自細察物性,揉雜一己多情有蘊之所得。
卜茲長逾四公尺的大作寫劉禹錫的〈陋室銘〉 ,滿紙看似桀驁不羈的疾筆勁草,卻難掩字裡行間那種在舊日文人身上也未必容易造就的書香氣;尤其幾乎與人同高的「無白丁」三個字迎面而來,正猶如宣言一般地體現了他奠基於書法傳統,卻不斷力求突破創新的深刻積累,也格外讓人清晰地感受到以藝會友的美好時代氛圍。
被視為台灣水墨畫發展過程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人,鄭善禧所作經常兼具傳統文人詩、書、畫的深厚涵養與西方繪畫的造形及色彩特色,同時又不忘從民間美術裡汲取俚俗拙趣,形塑出別具一格的藝術面貌。像是此處所見,不但以老辣樸拙的筆墨將舉世皆知的卡通人物唐老鴨入畫,所題五言絕句:「老鴨帶小鴨,歡然同一家;老鴨名氣大,環球知道他。」更是直抵「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境界,堪稱兼具貼近現實與筆墨功夫的趣味之作。
擁有建築背景的陳其寬擅長以獨特的美學視野,為慣見的日常事物添加充滿當代實驗的審美意趣。《捉蚤》與《練把勢》兩件以猴子為題的作品均以猶如行草的隨性筆法為之;寥寥幾筆就將猴子的神情、動作與姿態表現得惟妙惟肖,恰可與前述鄭善禧之作相對呼應。
出身書香門第,臺靜農自幼習書,初學隸書《華山碑》與鄧石如,楷行則顏魯公《麻姑仙壇記》及《爭座位帖》。後於學生時期受到「五四」運動影響,將精力置於文學創作上,直到1946年渡海來台後,才在「教學讀書之餘,每感鬱結,意不能靜,惟時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願人知。」尤其越到晚年,更是將大半輩子波折起伏的人生體驗,融會對於國學、詩文的鑽研心得,造就出意趣獨特的書藝。展出的隸書五言聯寫「詩情島佛瘦,書法坡僊肥。」足見其賈島清奇幽峭之詩風與蘇軾肉豐骨勁的書藝推崇有加。雖未落有名款,然全件筆法靈活、波磔有律,反更具生動氣韻。
江兆申所作並非一味蹈襲古人,而是在傳統之上注入自身性靈,筆下山水往往體貌丰神兼具。無怪乎當他於1996年驟逝,識者多慨嘆其為「中國文人畫的最後一筆」。展出一作以唐代詩人雍陶〈題君山詩〉詩意入畫,只見一幢小屋座落山邊群樹間,屋內卻空無一人,果有「仙境之中誰行舟,雲霧繚繞畫中游」之遺世逸趣。
執嶺南畫派之牛耳,歐豪年慣以墨彩寫生,筆下收納各地山光水色與諸般走獸花鳥,嘗被張大千讚譽曰:「纔一落筆,便覺宇宙萬象奔赴腕底,誠與造物者同功。」而歷來文人借奇石寄寓幽情,抒發心志,早已成為畫家喜愛冩繪題材之一;像是此處所見歐氏所寫奇石純以墨色濃淡變化,塗抹勾勒出深具線條變化的一片奇石,非僅是畫家個人性情的投射,也間接印證了「書畫本同源」的美學思想。
而最能說明此展意趣者,當屬于彭不可。稍有熟識者皆知他幾乎無日不宴,無宴不樂,許多作品便是在酒酣耳熱的情況下冩繪而成。縱使是歲寒三友之類的傳統畫題,他筆下的松、竹、梅彷彿與古無涉,就是其直抒胸臆、真情流露的筆墨趣味。
非關知識份子的排他與驕傲,「無白丁」一展所欲企求的其實再單純不過,說穿了就是喚起人們與生俱來,卻因塵世紛擾而日漸遺忘且不自知的觀物玩心罷。或許,走訪一過之後,你我當會知曉,不必別尋他處,樂境已在此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