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在東的遊歷與歸處|文:沈裕昌
鄭在東近年創作的核心關懷,是「遊歷」與「歸處」。鄭在東本好遊觀山水,行蹤遍歷江南漠北。六朝以降,「山水」、「田園」始為詩歌主題,謝靈運詩之「遊」、陶淵明詩之「歸」,即為此中代表。此後,「山水」、「田園」躍居詩歌、書畫中恆久不衰的經典主題,「遊歷」、「歸處」亦成為長年縈繞於文人心頭的殷切盼願。今日的讀者在去脈絡式的閱讀下,經常將東亞古代詩畫中的「山水」、「田園」,理解為西歐古代詩畫中恬淡靜謐的「田園牧歌」。然而,〈歸園田居〉寫於五柳先生度窮之日,故雖有「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的清貧之樂,然仍以「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為其思想基調。〈登廬山絕頂望諸嶠〉寫於康樂公流放之時,故雖有「捫壁窺龍池,攀枝瞰乳穴」的探景之趣,然仍以「晝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表達山水與其心彼此隱絕、兩不相知之歎。因此,如果我們將鄭在東近年創作中的「遊歷」與「歸處」,置放在全球疫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波動與經濟震盪等社會脈絡下觀看,或許得以更進一步理解其當代意涵。
疫情封控下,困居者不安於其室,欲「遊」而不可行,雖身在自宅中,精神上卻因不安而已失其「家」。烽火硝煙中,前線戰士未卜其途,欲「歸」而不可得,雖身在千里外,其心思卻片刻未曾離開其「家」。因此,「遊歷」與「歸處」不僅是物理空間上的「往」、「返」問題,也不只是意識內在的「漫遊」(即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意義下的「flânerie」)與「歸家」(即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意義下的「Heimliche」)問題。「山水」之所以不是「風景」,正必須從「遊歷」談起。鄭在東曾於訪談中提及,文人遊山玩水,不是航海時代殖民主義式的「探險」,也不是浪漫主義式的「征服」,而是「與古人同遊」。因此,文人「遊歷」所嚮往者,並非「人類未知之異境」,而是「古人曾歷之故地」,是此生雖然未曾踏足、卻已透過古人詩畫神遊其中之地。往此「初次造訪之故地」,則是為了一見「未曾謀面之故友」眼中之山川風貌。但見景物歷歷在目,古人詩中字句、畫中筆墨縈縈於心,以古人之耳目,覽眼前之山川,既藉古人知山川,亦藉山川會古人,「與古人同遊」,此之謂也。
由此可知,文人須先透過「詩畫」與古人神交,始能在「遊歷」中與古人同遊。此「交」與「遊」,完全不受物理時空上的限制,因此亦非現代意義下的線性與進步時間觀所能理解。「遊歷」—正如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在〈什麼是當代人?〉中對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概念的引用與詮釋—是「不合時宜的」、是「時空錯置的」,因此是「當代的」。詩歌史中之洞庭、書畫史中之廬山,雖是文人一再遊歷的名勝,卻並不因此限制了詩歌與書畫的發展,反而是文人與古人展開創造性對話的起點。因此,正如鄭在東所言,「遊歷」的目的不是「復古」,而是「創新」。就此而言,「遊歷」似乎可以被視為對「現代性」所造成的「斷裂」(如「古/今」、「東/西」)的一種修補策略,在因「技術現代性」產生的「劇烈加速度」(The Great Acceleration)所帶來的歷史與文化的割裂中,透過「時空錯置」創造出一種辯證的歷史與時代意識,以為當代人尋一能安頓生命意義與價值之「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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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鄭在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