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的成道書寫:以甘露之水寫天地之心|文:夏可君
一切皆草。一切都從草開始。草,野草,是自然世界中最為卑微多餘之植物,但也是萬物之中最為茂盛盈餘之生命,草的野生既平凡又神奇,無盡蔓延的茂盛與不可滅除的堅韌,讓草成為自然生機的化身。如此,一個以自然為性的民族,才有可能把自己最為普通平常的身份說成是草民,這也是把人性還原到自然,在自然那裡獲取生長的救贖潛能。
一切皆草,一切都從草,重新開始。當魯迅先生在最為具有現代性的同名著作中,讓「野草」成為沈默與爆發,死亡與新生之間的絕對主體時,就確立了中國式現代生命個體的「草寫」法則,既是野草形態的死生交替,也是書寫方式的自由草創。對於一個年幼跟隨父親去往台島的文化人周渝而言,對此個體生命書寫的命運有著充分的自覺,不,是「余覺」。
因此,對於周渝先生,無論是寫詩,還是做劇場,無論是開辦紫藤廬茶室,還是最近幾年開始神遇式的書法書寫,一切人間的活動都僅僅是生命的「余事」,重要的其實只有一件事情:如何讓這人世間短暫的剩餘生命可以「肉身成道」?但在這之前,還要獲得「道成肉身」的啓發。
一切皆草。筆軟則奇怪生焉,中國書法以行草或狂草作為至高的表達形態,超過其它書體的規範性法度,也許受到各種蔓草捲曲與伸展的形態學啓發,如同歌德把葉子作為「原現象」,從中看到「極性」與「昇華」的雙重性,這在周渝的兩幅傑作上體現得最為明確——「道成肉身」與「肉身成道」:
筆觸在蜷縮掙扎又艱澀柔順中展開,寫出了文字的肉身性及其糾結的極端性,但在草書的絞轉中又生發出自由的無盡渴望,個體的生命書寫昇華到了絕對經驗。「道成肉身」中的「道」字,一方面顯示了生命迷茫的倉皇,但經過生「成」的過度轉折,而恆定落實在肉身的肌體上;而肉身成道的「道」字,最後那拉長的一筆,既是生命無比慨嘆的長嘆息,又保留了生命綿綿不絕的余意。有餘意才有「韻」,那無法言喻的余味,回蕩在字裡行間,體現了這個生命不屈不撓的堅韌性格。
道成肉身——肉身成道,這成對的八個字,請允許我稱之為周渝書寫的「八字箴言」,這是周渝個體生命上下求索,或生命道路之上行與下行的辯證法,是他生命的證道書寫,這八個字寫出了個體生命求道的心法秘密,其中還有著中國智慧的所有心法,它就是每一個生命的「本來面目」。
本來面目,當周渝寫出這四個字,呈現出來的就是活脫脫字如其人的生命樣貌,它不僅僅是周渝他一個人的生命寫照,枯膏之間,也還是我們每一個人生命的本來樣子,每一筆都蘊含時光荏苒的春夏秋冬,每一筆都烙印著難以忘懷的喜怒哀愁,就如同弘一法師所寫的「悲欣交集」,周渝自己也寫出了同樣的四個字,也可以看到周渝的心志所向,以及慈悲生命之間,在心念上的冥冥契合。
大道與肉身之間的張力關係,在生澀又恣意的筆痕中展開,古典書法美學追求的生澀感或疾澀的筆觸韻味,所謂「熟外生」的澀感余味,在周渝這裡自然而然地書寫出來。這並非來自於刻意與刻苦的反復練習,而是來自於周渝對個體生命與家國責任的苦澀痛感,幾十年無法化解的苦感,只能在個體的心中慢慢咀嚼,在衰敗與昂揚之間,在秋風凜冽與拙樸柔韌之間,只能通過此時此刻的一次次書寫,得以連接,並且化解,苦感似乎減弱了,但澀味卻依然還在,這無法消除的澀味之為「余味」,成為個體生命之深度內在性的感受,而且也是歷史性的見證,肉身成道,乃是個體在歷史深處的痛感中觸感到無常與堅定,並且書寫出其期艾的面容。
一切皆草,一切都是臨時性的即興草寫,周渝的書法書寫,也就不屬於傳統與現代的各種書法範式,而純粹是他個人生命體貼出來的自然傾吐,寫書法,乃是寫字,而寫字就是寫心,每一次的書寫,都來自於切心的感應,書寫出心中的隱秘形象。
比如在寫「慈悲」二字時,他會觀想觀音的尊貴慈榮,因此書寫就留下了神奇的痕跡,因為文字中依然種下了觀音的種子,文字就成為生命默想與感念的「曼陀羅」。周渝的文字也基本上不是傳統的各種經典詩句,而就是自己的只言片語,或者過去的詩歌,或就是自己的日記,如此回到日常生活的即興書寫,讓我們想到中國個體書法在王羲之那裡的發生。
當王羲之寫給親人朋友的簡短書函得到收藏認可,中國個體性的「真人」書法才開始,甚至當王羲之就是以只言片語表達個體的心肝之摧痛與疾病難耐之時,個體的「真生命」書寫才開始。書法,不過是日常生活的生命事件之表達,離開了這個生命最為基本的情調與感受,書法就僅僅成為專家之炫技而已,在周渝這裡,一切都是「靈思起意,虛空下筆」,是靈魂與靈魂的神遇。
書法自有天道,這天道來自於任一個體面對生死存亡與家國興衰無常變滅時的欲哭無聲,因此,在周渝這裡,我們就看到了當代書法中最為真切的書寫,這就是要寫出自己的淚水與歡笑,「還有一種好茶喝了讓人流淚」,我驚訝於這樣的語句竟然就被人寫出來了,它如此平凡日常,但又如此奪人心魂!因為這也是一幅讓人打開心門而暗中流淚的傑作!但整個現代性的書法書寫,在形式的創造與觀念的求變中卻有些迷失了書寫的生命本體,遺忘了書寫就是生命的自由表達,就是直抒心臆,就是以自己的筆寫自己的心,寫字就是寫日記,把詩歌,乃至於筆記,心中所得之警句,都寫出來,既有古人詩句與成語,但更多是自己在時光歲月中體貼出來的肺腑之語。
寫字就是「寫心」,書寫心中之悲喜,連茶書也讓人歡喜讓人流淚;寫字也是「寫機」,不同的人求不同的字,每一個字都要寫出其本來面目。
一切皆草,一切都是草葉,如同歌德把「葉子」作為植物生長的根本原初形象,周渝寫出了「一葉一宇宙」,周渝書寫的日常蒙養工夫不是來自於對書法的練習,而是來自於他自己的茶道體味。對於周渝,寫字就是喝茶,喝茶就是開心,因此,寫字就是寫心,喝茶就是暢心。
在周渝這裡,與其他所有書法家書寫的因緣際會之根本不同,在於他有著幾十年的茶道修為,有自己「正靜清圓」的茶哲學。一塊方巾鋪開,茶道世界就此打開,如同一張空白宣紙打開心中天地,喝茶就是開心,喝茶也是寫字,當周渝寫出「開心喝茶」,「開心的茶就是好茶」,每一個字都是一片茶葉,每一個字似乎都在朝著我們微笑!周渝寫活了每一個字,使之有滋有味,散發出久久不散的茶香餘味。因此,中國的茶道就不同於日本與韓國,而是「心茶」,是以「草茶」而成的寸草之心,來報得生命記憶的三春之暉。
你只有喝過周渝先生親自為你泡過的老茶,你才能瞭解他,瞭解他的為人,瞭解他的書法,瞭解他的生命之道。
一切皆草,但這草的書寫,因為心念的投入,已經不僅僅是個體的書寫,而是「天道」的垂顧,這就是本次展覽的主題,周渝先生自己標題的《泣露千般草》。人世間有著不同的草,盛衰枯榮之千差萬別,但都有甘露泣下,「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泣露,既是短暫柔脆之清露,平等滴落到每一卑微之草上,但此清露也是天地相合以降的甘露,寓意萬物眾生之平等,千差萬別之草都同樣被觸及;也體現天道之悲憫,無論榮衰,都同樣被恩澤。這也是為什麼周渝的筆法,似乎都是來自於草葉搖曳又恆綠的風姿,或者,很多時候,就是「天垂象」,上天垂顧的靈感啓發。
周渝的書寫進入到了天道的境界,以此泣露之水,書寫天地之心,讓個體生命融入到自然之中,「以有為的書寫,成就無為的救贖。」這才是周渝書法書寫的成道法則:寫字是寫心,喝茶是洗心,但一切都是回到自然生命的生長之中,在一片草葉中,領悟到自然的救贖之道。
如此的書寫,無疑帶有人書俱老的晚期風格預兆,一種大器晚成的天道性! 茶是老茶,老茶不就是救贖之藥?字是老字,老字不就是一個老靈魂的福語饋贈?這一切都是這個個體的修煉與救贖之道的活潑呈現。
一切皆草,那「泣露的千般草」,也是成道的見證,是草葉——草書——草藥的三一體。何謂周渝書法的成道法門?這在於他把寫字、喝茶與成道,形成三位一體的內在關聯。道成肉身,是承接天地之甘露,天道之垂象,在自然中,從茶葉中,體驗天地之寂寥;肉身成道,是個體在艱難的世間生活中,尋找成道的各種藥理,書法是藥,草茶也是藥,還丹的成道術,乃是在這些平凡之物與日常書寫中,實現個體生命的救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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