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QA|周川智 Chou Chuan-Chih
藝術家周川智的創作,結合古典繪畫與修復技術,歷經長時間的積累,終於在2024年舉辦生涯首次個展。異雲書屋與周川智特別準備Q&A企劃,集結了過往許多觀眾十分好奇的問題,期望能將創作理念及其中細節分享給您。(藝術家周川智,以下簡稱【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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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
觀察您過去的作品,多是繪畫在木板上,而不是畫布上,並且有許多作品都具有「框」的形式,能不能和我們分享為什麼用這樣的媒材和形式創作?
【周】
台灣濕氣很重,無論木板、畫布,都會因為潮濕而變形,畫布的收縮率比較大,遇上下雨天時,很容易鬆鬆垮垮、面積變大,很不可控;但你只要懂得挑木板,挑對木紋,變形率就會降低許多,這是基於長期保存的考量,所以選擇木板來創作。
以前我在俄羅斯的時候,近距離接觸到許多文藝復興同時代的老畫,用木板作基底也比較多,當時的人為了防止作品變形,在端邊會用粗木棍做支撐。這種「一體性」後來轉變成了附框畫板,之後更演變成框體,或是外配框的接觸面。當然,隨著時代發展,在框上面的裝飾也成為一個特殊的環節。當時的繪畫是坦培拉(蛋黃配方作畫)較盛行而非油畫,所以我也想沿用坦培拉的技法,再加上淺浮雕壁畫的一項技巧「Sgraffito」——剔色返金,即除去彩繪層,露出底下的金箔底——去表現框上面的紋飾。對我來說,這樣創作會有鮮明的特色,許多人看到以後,就會知道是誰的作品,尤其是在當代藝術圈,不過,若在古代的話就不會了,因為每張畫都是如此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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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2】
那麼為什麼要在木板上,多裱一層胚布呢?
【周】
補充一下剛剛沒特別說明的,前面有提到的「畫布」,指的是現在常見的在木框上繃布現成材料,和我接下來要說的木板上裱胚布是不一樣的。
其實,在古代使用木板也有個缺點,它無法有大面積的尺寸來作畫,他們的解決方式,是用多片木板組合拼成一片更大的木板。但時間久了,木板的間縫就會裂開,要用一些材料去填縫,後來又演變成在木板表面裱布來預防裂紋,現在我們熟知的「畫布」就是這種裱布演變來的。裱布有一個好處,就如同書畫作品的命紙一樣,是永遠與原作在一起的,萬一將來木板出現問題需要修復,只要將裱布與作品顏料層一起移走,換上新木板支撐,就可以在很安全的狀態下整理。當然裱布的黏合材料也很重要,像是白膠,它很常見、很常被使用,但我不用白膠,我用的是動物膠,因為動物膠的可逆性很高,我必須預先考量到某天得將裱布和木板分離的時候,不會額外造成其他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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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3】
綜觀您的創作過程,不只是「#毫芒油畫」的繪畫細節,在這個「從無到有」的過程,是非常繁複也極耗體力的,是什麼原因讓您如此堅持下去?
【周】
當然,我很享受這些過程。再來是,每個藝術家都有其標誌性的符號或風格,讓觀眾一看作品就能知道作者是誰。我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在俄羅斯求學,那時有幸接觸到大量聖像畫,且是比文藝復興宗教畫更早的前身系統(拜占庭),觀察到那些「聖幛」裝飾對於風格基調的影響,所以,喜愛古典的我,就想在這類的裝飾上多琢磨,老實說,可以複雜也可以簡單,這種思維和表現方式在台灣很少人有,所以我能夠建立自己的標誌性風格。
我覺得,是像職人匠心的精神吧,對於從事的某項工藝,不能投機取巧的省略步驟(像漆藝師不能省略塗漆的層數),要做好直到最後階段,那就是意志力毅力的實踐。總的來說,做作品就像信仰,許多儀式是要的,而過程工法就是儀式;好比婚宴,我們欣賞新人精心準備的橋段,裡頭充滿許多細節、節目,對新人來說過程肯定很累,但同時也是幸福滿滿的,那就像完成作品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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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4】
您的作品中,似乎經常出現花卉?剪枝的花會被插於瓶中、或擺放在盤子上。
【周】
花就是生活的一部份。過節的慶典會有,平常日的餐桌也會有,祭祀也會有,當然繪畫靜物主題肯定少不了。花很多人畫,但終究差在質感,有人畫得像塑膠花(太硬、顏色層次較少),有人畫得活(花瓣有彈性、有光照下的生命力),大概也是堆疊的層次足夠,當視覺效果在特徵很到位時,更覺得像真花,所以要對花瓣、花脈、花蜜觀察進而做出質感呈現,勢必要耗費許多時間,用好幾次的小筆顏料堆疊花瓣肌理達到擬真狀態,之後再敷上透明花色,這就花許多時間去了。
許多花是我種的,有紫藤、薔薇、山茶……等等,也有不同的品種。花開了,我就剪枝來搭配我的樣本瓶、樣本盤,這邊說的樣本,是白色的素瓶或素碗盤,我用來模擬宋瓷的造型與高度,參考影子在其上的分布。我會用相機做紀錄,這個紀錄不是隨手紀錄而已,我會用自然光和聚光效果來思考構圖、考量視線的角度,常常光是拍攝這些紀錄,一天就沒了,不過好處是也累積了很多攝影作品,還有其他的靜物、人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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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5】
之前有聽您說過,畫葉子比畫花還要難?這是為什麼呢?
【周】
畫葉子真的比畫花瓣還要難!所以我比較常描繪無葉單花,時間上比較能多點作品(笑)。回到正題,葉子有主葉脈還有支葉脈,在支葉脈間還有連接的葉脈,從葉脈-葉面-葉脈,這樣看下來,整片葉子上就是綿綿不絕的拱形的起伏,葉子上的明暗分佈有非常細微的變化。再來,染色的時候,難免會把前次辛辛苦苦刻畫好的葉脈蓋掉,這樣就必須再重刻一次,從粗到修細,全部都是時間。還有其他的,比如鋸齒狀的葉緣,描繪的難度實在也不亞於葉脈;有時為了展現葉片的厚度,會在表面畫上幾滴水珠,那又是另外一種功夫了。說到水珠,它的源頭是我參考了小荷蘭畫派的靜物花卉,那時正值荷蘭黃金時代,集極致於一朝,有機會大家可以多看看小荷蘭畫派的作品,真的非常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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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6】
花卉、葉子,都屬常見、容易觀察的對象,那麼像是骨董這樣稀見的器物,又該怎麼觀察?
【周】
託朋友之福,讓我有機會能常去看朋友的藏品,此外也常去拍賣會的後台,有機會「上手」、近距離的觸摸及觀察。其實我觀察的重點,並不是看一件器物的真偽,通常在朋友先確認器物是「到代」的文物後,我就會開始觀察釉料的特徵、使用過的痕跡,水頭是光澤自然的還是刻意仿出的……如此畫出的文物較能掌握它的「韻」還有細微的特徵。
「韻」其實是很抽象的一件事,有點像你看到心儀的對象,無法言語形容。我常常拍模特兒,也會因為幾十組構圖才產生一組很有韻味的攝影,這時就是我要畫的動機(會想要去畫出作品的執行力)。瓷器的「韻」,往往都是釉色、光澤、光線方向、器型的綜合考量,看到這器型時,剛好光透過釉色、透出讓畫家色彩敏感的光澤,散發的氣質;就像剛剛說的,你就會有動機想要去把它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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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7】
關於作品與繪畫對象要保持「1:1」的比例,即實物有多大,畫面上的尺幅就多大,為何會有這樣的堅持?是什麼時候開始決定要這麼做的?
【周】
要把器物放大畫,其實很好畫,但畫「1:1」的難度可以說是指數上升。先不說技術,首先你要有耐心,好好坐者姿勢不動,這對現代人來說應該是越來越不容易了。我會畫「1:1」的比例,是來自於小荷蘭畫派的啟發,一方面也是給自己的挑戰。以前我在俄羅斯冬宮臨摹時,在小荷蘭畫派展廳裡,見到滿滿的小幅作品,它們的題材多是室內日常生活小景:飲酒、讀信、彈樂器等,這類的風俗畫,尺幅也不過才A3大小,一個人物從頭到腳約莫只有25~30公分長,人物身上的細節,像是脖子上戴的珍珠項鍊、耳環、手鍊,真是珠珠驚人的迷你,還有領口蕾絲、帽子裝飾、絲質衣料、玻璃酒器,當時的畫家就是能表現出來,不只刻畫超級細膩,質感更是一絕。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麼小的一張畫,可以包含這麼多迷你的細節,真的太令我震撼了!所以當作品在構圖時,我想以小尺幅表現,等比例的尺寸就成了我的圭臬,也可以說是我一種的標誌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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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8】
繪畫用的打底材料有市售調配好的,為何堅持要自己做?
【周】
我用動物膠打底,但市售的材料是現代合成底,沒有幾廠賣天然動物膠的。動物膠具有可逆性,這是從修復的觀點去做的考量與選擇,所以對我來說,用動物膠是最好的;但它也有防腐問題,我的解決方法就是自己現調、現用,雖然一遇到冬天,動物膠就會像雞湯雞腳凍那樣,容易凝結,不過聰明的古人早有防凝結配方,就算在冬天也能從容不迫把底打得漂亮。還有貼金的紅土底、貼金的水膠、蛋彩顏料、油畫顏料……各式各樣的配方和保鮮方法,總之能自己做的,我都盡量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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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9】
您使用的調色盤很小,這樣夠用嗎?顏料不是有很多種顏色嗎?
【周】
其實古代用色很少,不如現在美術品牌就有100多種顏色可以選。如果你想畫出古典味道,就得遵循古代的方式,用少量的顏料調配衍生色,用這種方式調配出來的顏色會很雅,相對來說,很多化工色太豔了,調色時很容易媚。過去我在臨摹時深刻體會到,古代藍色真的很貴,許多範本既沒有藍色也沒有綠色,但我們仍然可以調出綠色調,例如像荷蘭肖像的背景,常常有一種雅而不豔、不搶肖像的墨綠調,總之,調色盤上就是常用色5種而已,也就是黑、白、土黃、土紅、褐色,從這邊衍生出無數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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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0】
您所鍾愛的古典上色技巧,有什麼樣的特色呢?
【周】
很多顏色都具有不透明性質,它們需要加入大量油來調和變透明,或是只能靠掌握力度,薄刷已到達很薄的顏料薄層。但事實上,很可能在上了多次圖層後,原先底下的描繪細節被蓋住、消失了,這時候又要重新再繪一遍,難免會有種前功盡棄、要再亡羊補牢的,很傷時間!
可是,層次就是這樣堆疊出來的。古典技法屬於透明堆疊技巧,然而時代越往後走,這些繪畫的步驟則是越來越簡潔,趨向厚疊、混成不透明色(多為混合白色)的堆疊技巧。所以你看古典技法,是看層次即能知道用色的多寡。光線強的時候,能看到分層的折光,而畫作的表面是很潤、很柔的;萬一層次少,就會顯得很硬、很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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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1】
修復報告為何對作品來說如此重要?
【周】
舉例來說,最明顯的現象,像是天然有機色在受光與被框蓋住的交界處,常見明顯的褪色,如梵谷的作品中,某些綠色變成藍色,是因為黃色褪掉了(藍加黃本為綠,但黃褪掉了便成藍色);或是某些作品中,風景綠葉變成黑色、白色變成銀黑色等等,所以要對顏色的耐色性要精挑細選才行。還有,有些老畫家作品常見顏料會翻起剝落,這大多是因為他們拿出時間久遠的舊畫,重新再畫一次,導致新顏料層與舊顏料層結合得不好,產生層片剝離現象。所以要將顏料的層理結構結合好,是必須採取的步驟,古典畫用「油」就是很講究用油來結合的一種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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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2】
您曾經特別提到「自然光」很重要,為什會鍾愛這種光,有何特別之處?
【周】
其實是在列賓美院訓練的,每個工作室都有片大窗戶或是天花板窗,讓採光量大,因為冬天日照不足,所以「有顏色的」科目,如油畫、水彩、粉彩,是在中午前後進行的,大約11點到下午2點,這個時間以外,早上、下午,就會是素描課、需要打燈輔助的課程。
我說的「自然光」,也不是陽光直射的意思,這種自然光較冷,我親身感受過才知道,原來沒有室內光源的古代,肖像人體之所以呈現白底透紅的膚色,就是因為這種冷光投射的色彩。這次的展覽專輯裡就有收錄一件我的肖像人體作品,光源帶來的冷暖調色溫差異真的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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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3】
早前的問答中,有提到您會用攝影來紀錄。有些人對於這樣的做法,會質疑是在抄相片,您有何看法?
【周】
這其實很奇怪。在藝術史上,維梅爾、卡拉瓦喬、達文西,還有很多我就不一一列舉了,在他們所處的時代,就運用攝影原理來作為輔助,和現在只有成像處理不同。
舉例來說,文藝復興時期有「單槍投影機」,這類的方式常呈現「手依靠窗台」的構圖,因為對象物是在室外,凹面鏡聚焦在室內,窗戶是主要的景,是有光線的,而室內是暗的;「透鏡與鏡子-暗箱」,這個最像早期要蓋黑布的蛇腹相機,是投影到暗箱的投影底上,讓畫家再將輪廓線描起來,這常產生對焦區清晰、失焦區模糊的影像,比如維美爾的作品而常出現失焦的光點,就是讓學者起疑的地方;「直接剪影法-紗幕影繪」,是隔著薄紗、或是隔著帶格子線的框,直接描繪對象物;還有安格爾的「實物投影機-單眼成像儀」,類似單眼潛望鏡,可以以一眼看鏡面投影反射對象物,另一眼看著描繪的儀器。總之,太多了,我利用攝影,也是追隨古人在用的技術,而且,這是90年代早已經討論過的議題,何況我所使用的色彩,是源自內心感性而生的色感調配,不會跟照片一樣,更不容許出現高光死白或是暗面死黑的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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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4】
有觀眾特別想請益,您作品中許多很細的地方,如瓷器上的開片、纖細的葉脈,到底是用什麼筆畫出來的?
【周】
其實是動物毛的小筆即可,也未必要圭筆那種。不過,說到開片,開片是釉料、實物有厚度,在繪畫上未必要很細絲,否則就看不到龜裂紋;反而是毫髮或葉片的葉脈毛、花莖的梗毛很適用小筆。
動物毛的鋒性很優良,可以保持長時間的尖銳狀,尼龍毛的鋒性則是用沒幾次就會鈍掉,也因為這個原因,我不太常買尼龍料或參雜的筆。我為了平時練毛筆字找找老毛筆外,就是挖挖老小筆或圭筆,不同筆毛的長度,長鋒或是短鋒,會有不同的筆觸,畫冰裂紋或是頭髮都要挑筆,不會一支畫到底。我會收集老筆莊或文具店的老筆,有些製筆師傅已經過世,他們的動物毛純狼小筆就屬絕品,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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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5】
關於最後一個步驟的「凡尼斯」,常見到大家用刷的,為何您用吹的?
【周】
古典畫是用油豐厚的畫法,即使畫小細節、層的厚度非常薄,還是會用許多的油,新圖哪怕乾燥後,只要有溶劑就會微微溶解,這已經足以洗掉那些表面的細節,我想很多人都有過這種經驗,好不容易畫好的表面就這樣被刷掉了。凡尼斯這種材料,都有溶劑配方在裡面,如果可以用吹的工具去上凡尼斯,不直接接觸畫面,就不會有畫面細節被溶解、被刷子洗刷帶走的機率,也就是說,用吹的反而安全些。我接觸到這種技巧,是在2001年當交換生時,列賓美院的走廊有個老伯伯,他賣自己作的美術工具,其中就有他自製的銅製霧吹工具,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原來技法還需要特殊器材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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